我與羅老師——圍棋與人生

那時候,我有自信可以下贏每一盤棋,但沒想到,卻敗給命運為我設的棋局。

Yeefun
Aug 24, 201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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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會看面相的,這小孩行不行,我一看就知道。」羅老師叼著菸,嘴旁出現一抹笑容,站三七步,自信中散發傲氣。

「所以我的小孩如何?可以栽培嗎?」父親一臉著急。

「你的小孩喔……應該是可以,我試試看。他資質不錯,但自己要肯認真,要不然我不保證會有好成績。」羅老師半瞇著眼,睨視著我。

這是我的圍棋老師,羅番仔,綽號老羅。通常「番仔」被用來形容不可理喻的人,然而羅老師的脾氣雖然不好,卻不是一位不講理的人;相反地,他是一位聰明人,有謀略,很了解待人處世的道理。

或許,說羅老師是一位性情中人會更貼切。

大班時,我隨同哥哥學習圍棋,從此便沉浸在黑白的美好世界,一迷就是八年。父親打定主意要把我培養成一位圍棋高手,哪邊有比賽、有名師,便不辭辛勞地帶我去,我也以優異的成績回報他深深的期許。

「以後圍棋教室的名稱就叫『非帆圍棋』好了!」父親滿臉笑容地看著我。

「嗯!好啊!」我手上拿著剛剛獲得的獎盃,高興地點點頭。

國小四年級時,我遇到了瓶頸,棋力卡住一直升不上去。我對自己的能力生氣,但也無可奈何;而父親的內心也是充滿焦慮。

「有位圍棋老師叫羅番仔。聽說他很厲害,教出很多現在在圍棋界叱吒風雲的高手;但聽說他對學生很兇,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去他那裡?」父親手握方向盤,從後視鏡盯著我。

這位老師的嚴厲作風與他的學生可是同樣出名!當下我有些猶豫,但仍硬著頭皮答應了父親。

於是,我就見到了這位影響我圍棋之路的人。

在我出名的期間,我成為別人眼中的強手,教室貼上了恭賀的紅色海報。那時候,我有自信可以下贏每一盤棋,但沒想到,卻敗給命運為我設的棋局。

白色汗衫、褪色牛仔褲,是羅老師的一貫打扮。怎麼會有老師如此不修邊幅?我想這是看到他的人,內心會產生的疑惑。羅老師的確不像一般老師,他痛恨愛的教育,座位旁總準備幾根藤條,只要有小孩敢耍脾氣,他便滿臉凶狠,倏地拿起藤條,怒吼幾聲便打,通常藤條還沒打斷,小孩就已經哭得哇哇叫。

羅老師常惡狠狠地提醒學生:「我這裡可不侍奉『王子』啊!誰敢在我面前耍脾氣,我就打!才不管你老爸是誰,黑道也一樣!」

我對羅老師有一份敬畏之心,一半來自害怕,一半來自他確實是一位好老師。他的上課方式特別,非常有自己的風格。講解精闢,不拖泥帶水,遇到難懂的地方,會以各式各樣的例子來舉例,說到激動處,還會比手畫腳。指導學生時,話語中一定會夾帶:「你豬頭!這盤棋怎麼會下這麼爛!你有腦袋嗎?智障!」新生總被罵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,老手則因為已經習慣而表情淡然。

羅老師雖熱愛圍棋,但仍常會感慨:「我的大學同學裡,很多出來都很有成就,有出國的、當企業家的⋯⋯只有我混得最差,才會來教棋。」「唉!都一把老骨頭了,體力也快負荷不了,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退休。」每次聽到這裡,我心裡便會期望自己能當他的關門弟子,繼承他的「事業」。

不知道為什麼,羅老師對我特別好。假日時,羅老師常會帶我和幾位學生去爬山,一起享受山間清新寧靜的氛圍。羅老師會泡茶,輕鬆談笑,一派怡然自得的模樣,大有山林隱士之風。

羅老師對我特別嚴厲,他會規定我每一個禮拜的作業,只要稍微偷懶,就會被他的利眼看出,隨即便是一連串的責罵。在他用心的指導下,我的棋力進步神速,不僅代表國家出賽,還得到全國大賽的冠軍,登上了報紙。父親的笑容燦爛,然而羅老師只會說幾聲「很好、很好」,且只要我稍微鬆懈,他便會毫不客氣地斥責我:「你在驕傲什麼!你還是很嫩的!豬頭!」

在我出名的期間,我成為別人眼中的強手,教室貼上了恭賀的紅色海報。那時候,我有自信可以下贏每一盤棋,但沒想到,卻敗給命運為我設的棋局。

曾當過羅老師的學生都知道,他與一位圍棋界的老師是仇人。據說這是因為羅老師曾辛苦培養的一位學生,在出名後,便被「仇人」挖角。而最令羅老師氣憤的,是這名「仇人」還宣稱這位學生是他栽培出來的。從此羅老師下令:只要曾上過「仇人」的課的學生都不准來上他的課。

很不幸的,我正是其中一位。最初我與父親刻意隱瞞,然而紙終究包不住火,我曾在「仇人」那上過課的事被挖了出來,還被加油添醋了許多。羅老師似乎覺得被背叛了,本來想趕我出去,但在父親不斷解釋下,整件事最後和平落幕,但我與羅老師的關係,已劃下了隨時會崩解的裂痕。

某一次團體賽,我所屬的團隊遇上「仇人」的學生組成的團隊。那盤棋我下得戰戰兢兢、手心一直冒汗。本來局面並不差,但在計時器的催促下,亂了方寸,最後輸了半目。聽到我輸了,羅老師的臉瞬間垮了下來,原本就不怎麼和善的臉變得更加恐怖。父親趕緊把我拉過去道歉。

「你們是串通好的吧!聯合起來搞我!」

「不是、不是啦。昱帆!快說!好好的一盤棋為什麼會下輸?」

「⋯⋯不小心的。」

當下我內心雖然自責,卻有一股怒氣在滋長:你憑什麼懷疑我是叛徒?我也不想輸啊!還說我是串通好、故意輸的,這會不會太過分了?

「不用了,這獎盃不要也罷,你們自己留著就好。」在父親要把獎盃給羅老師時,他這麼說。

在車上,我壓低聲音、試著忍住情緒,但眼淚仍不停地流下來。我不斷地在心裡咒罵,撐不住便罵出聲音。我的腦袋被憤怒佔據,心像被撕裂般地發出痛楚。父親在前座不發一語。

當天晚上,羅老師抽了好幾根菸、喝了好幾瓶酒。裂痕終究是崩解了,師生之間出現了深深的鴻溝,誰也跨不過去。

最後,我在教室待了一段日子,便離開了。為什麼要離開?確切的原因現在竟想不起來。也許,是因為在圍棋界滾動了好幾年,經歷了大人之間的鬥爭,倦了;也許,只是想先休息,好好地花心思在課業。

總之這一走,就再也沒回去了。

離開以後,我偶爾還是會去比賽,也會遇見羅老師。父親會與他閒聊幾句,而我都只是禮貌性地打招呼、回話。隨著時間消逝,我早已不恨他了,也能體諒他那時的心情和過度的反應;然而師生關係是再也回不去過往的模樣,中間隔著一層厚厚的透明玻璃。

升高中後,幾乎不碰圍棋。棋子與棋盤被安靜地放在櫃子深處,書桌上放的是一本又一本厚重的參考書。

幾年後,在某位曾在羅老師教室當過助教的棋友口中聽到:「欸,你知道嗎?羅老師很懷念你。他在跟我閒聊時,常常會提到你的名字。說你很可惜,如果當初你沒有捲入那場『鬥爭』,現在可能還在繼續下圍棋⋯⋯他的身體愈來愈不好了。」

我聽了有點悵然又訝異,沒想到羅老師至今還在惦記著這件事。也許我應該要回去看看他的。下定決心後,便在某一次機會,踏上了歸途。

熟悉的景物漸漸映入眼簾,附近的店家、沿排的榕樹,都幾乎沒有改變。這裡是我待了整整四年的地方,照理來說應該要很自在,但我卻感到既熟悉又陌生,愈接近圍棋教室,內心便愈是膽怯。腳步常會不自覺停下,踟躕一陣,又躡躡地繼續向前。

聽到他的聲音了,已不如之前洪亮。白色汗衫、褪色牛仔褲,他像往常一樣站在門前空地與家長聊天。我匆匆地走過去,瞄了一下教室內部:裝潢有些許變化,恭賀的紅色海報還貼在牆上,只是邊緣捲起、紙上布滿白色水紋。我匆匆看向他,而他的眼神只是飄過來看我一下,便又飄了回去。

我默默地走過他身旁,只聽到落在我身後的聲響:「唉!都一把老骨頭了,體力也快負荷不了,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退休⋯⋯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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